【李休睏/報導&圖片提供】台灣文壇中著名的文學評論者兼「馬華作家」黃錦樹,出生馬來西亞柔佛州,自1986年來台留學,並於1996年進入暨南大學中文系任教,長居埔里已超過二十個年頭;長期深耕「馬華文學」的黃錦樹,不論是在文學評論、抑或小說創作上,皆擁有極其豐碩的出版成果與資歷。這位歷經過多次「文學演講」的評論家/小說家,終於在八月六號當天、首次於家鄉「埔里鎮」的獨立書店舉辦講座,地點為「籃城書房」,舉行一場名為「故鄉的雨:從《烏暗暝》到《雨》」的主題演說。
這場由南投縣文化局主辦的文學講座,是縣府為推廣「玉山文學獎」的徵稿宣傳,設計出名為「閱讀的自在」之系列文學演講;當天於籃城書房舉辦的,即是該系列主題的第二場講座。擔任該場次演說人的黃錦樹,自大學以來便積極投入文學創作,並在1993年以短篇小說〈落雨的小鎮〉榮獲「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」的「推薦獎」(可類推為該文學競賽的第二名),開啟了他創作生涯的高峰起點;透過對於馬來西亞「故鄉」的題材書寫,黃錦樹清楚解釋了自身「鄉愁」的內涵成分:位於偏郊的簡陋家宅,維持家計的膠樹,抽菸的父親,堅持讓子女接受「華文教育」的母親,自己在熱帶度過的童年……。
「雨下在小說裡,小說外,下在台灣,馬來半島……。」在1993年〈落雨的小鎮〉獲獎感言「華文的境遇」中,黃錦樹巧妙透過「下雨」的意象呈現,展示出自我對於「家鄉」的思念寄託、以及處在「故鄉/他鄉」之間的飄盪氛圍;直到他在2015年所創作的〈南方小鎮〉,更深刻勾勒此一「故鄉」情節的複雜層次,不難窺見他多年來對於自身存在的深度探勘。
黃錦樹的「母語」特色與大馬華人的「籍貫認同」
黃錦樹祖籍「福建˙南安」,祖輩是為逃避中國動亂而遷居大馬的「新客」華人。其家族位在馬來半島南部的「柔佛州」,當地是中國閩南移民的重要區域,地方的華人社群以「福建話」(即「閩南語」)為母語大宗;來台後專研於小說創作的黃錦樹,便時常於小說中摻入此類「家鄉話」的特色元素,完整展現「南馬」華人在日常用語上的生動活性外,同時也與「閩南文化」作主要歸依的台灣華人社會,產生一定程度的認同共通性――像是黃錦樹在1997年出版的小說集《烏暗暝》(2017年又推出再版合輯),其書名便以閩南語詞彙作命名,意思即是大部分台灣人所知悉的「暗夜」。
由於馬來西亞歷經了漫長的華人遷移歷史,來自中國華南各地域的移民龐多,甚至彼此衍生出各類複雜的籍貫區隔。先以華南大區塊的分別來說,有閩南、廣府、潮州、客家甚至海南島;再往下細分,光是閩南的泉州一帶,便又分同安、惠安、安溪和永春等縣。當地華人早期的「籍貫認同」,便是產生自這樣「最小生活單位」的縣籍身分上:來自同安的華人,彼此聚成一夥;來自惠安的華人,彼此聚成另一夥――之後的以此類推。「細分」如此嚴謹的籍貫認同,形成了大馬華人社會在「同鄉組織」網絡上的運作成規,有時甚至會排擠「不同移民縣籍」的同胞;其「排外」現象之嚴重,更不要說華人之間面臨使用方言、省籍彼此相異的接觸狀況了。
「若以台灣的狀況來講,埔里的就是一塊、水里的是另一塊,二個若是碰在一起,會打架!」
說到這裡,黃錦樹幽默地以台灣在地的地名作解釋,試圖讓在座聽眾理解大馬華人「地籍認同」的特殊情景。台灣早期也歷經過中國的華人遷移,移民間一樣透過「籍貫」來區分彼此,以人口占多數的閩南人來說,內部會分有「漳州」、「泉州」等區隔;但若與馬來西亞如此「細分」徹底的籍貫傳統作比較,似乎也只是「小巫見大巫」。
「我曾去參加大馬的文學獎決審(指「馬來西亞花蹤文學獎」),對方(參與的寫作者)一看到我,就說:聽你的口音,你是南安人吧?――天啊!他怎麼聽出我是南安人的?」
即便到了今日,馬來西亞的華人之間,仍是存有一定的「籍貫認同」情節。如,祖籍福建的華人,喜歡向同樣講「閩南話」的同胞親近;但就算這樣,如何又以「華語口音」辨識對方的地籍身分,尤其是像「南安縣」這樣狹小的籍貫來源――黃錦樹是怎麼也想不通?
認識「南方小鎮」的由來
2015年,黃錦樹的短篇小說〈南方小鎮〉於「聯合報」副刊刊載(收錄於2016年出版的短篇小說集《雨》)。這篇以「尋根」作書寫主軸的小說,融入了作者在大馬家鄉、中國廈門與新加坡等三地,各自面對當地「墓園」的情感懷想。而就在當日演說中,黃錦樹特別以該篇小說作分析文本,解說如何在經驗題材中操作虛構的技藝。
「中國作家來馬參訪,常說這裡的小鎮,很像我們的南方小鎮……,後來我到泉州、廈門,去看他們的街道,才知道早期下南洋的華人太思念『家鄉』,直接把中國的街坊複製到馬來西亞來。」
收錄在〈南方小鎮〉的第二節主題「南洋」,其內容所書寫的地景「廈門」,便是取自黃錦樹親赴中國「尋找原鄉」的真實經驗。由於當地青年「下南洋打拼」的傳統情景,許多華人移民紛紛將家鄉的街道景致、重新「複製」於馬來西亞的生活範圍中,因而形成所謂「南方小鎮」的特殊樣貌。
而身為福建沿海重要港城的廈門,又有所謂「僑鄉中的僑鄉」之稱;早年流行的「過番」情節,讓許多當地的男丁遠赴南洋打拼。這類的人士,若是賺得大錢,便會返回故鄉「起大厝」――一如廈門鼓浪嶼所隨處看見的奢華樓厝,幾乎都出自這群「華僑富商」之手。這樣帶有「炫富」意味的地方建設,甚至不惜採用大量「馬賽克磚」作為外表裝飾,色彩斑斕到「誇張」的境地!如此「不協調」的建物外觀,黃錦樹甚至以「門口看起來像墓碑」作形容,讓在場聽眾聽了無不大笑。
「眠床闊闊是好翻身,我君一去到番爿。一暝袂睏個看天窗,目屎流落眠床坊〜」
這首收錄於〈南方小鎮〉中的女子哀歌,呈現出當年「過番」潮流下的悲情景況――丈夫下南洋打拼,很多人會在當地另組家庭、有的更是終生不再歸鄉;於唐山所娶的妻子,紛紛成了「留守婦」,甚至被迫一輩子守寡。就算丈夫賺大錢歸來,不過是暫時的「探親」行為;蓋了華麗大厝供給原鄉的家人居住,也只徒留「髮妻幾成棄婦」的遺憾。被海峽徹底斷絕的婚姻關係,日後無論想以再如何奢麗的屋宅作補償,都不可能彌補妻子此生注定的哀痛。
廈門,遍布豪華「番仔樓」而風光的華僑原鄉;其背後,其實譜寫著無數首淒傷的「留守婦」哀歌。
超越「國籍/地域」侷限的文學可能
就在演講尾聲,擔任講座主持人的文化局圖書科長劉雅馨舉手發問,很好奇已經長居台灣多年的黃錦樹、自身的目前「國家認同」為何?――「我已經放棄『國籍』了。對我來說,那根本不重要。」他如此回應。
旅居台灣雖已超過三十個年頭,黃錦樹卻長期書寫「故鄉經驗」的小說題材,因此總被歸類於「馬華作家」、而非「台灣作家」;即便著作出版、活動場域都是在台灣,也頂多只是個「在台的馬華作家」。黃錦樹認為,其實許多以「國籍」作為文學界域上的區隔,是不必要的;台灣文壇近幾年流行的「本土化」風潮,其中不斷強加於「文化符號」上的信仰情節,某方面扼殺了創作題材上的多元性,也排擠了其他地區(如馬來西亞)華文文學的參與可能。
「就像南投的玉山文學獎,大家拚了命寫南投縣(的題材),寫泰雅族,寫日月潭;一不小心翻到阿里山,啊不行!那邊不是南投縣,出局。」
曾擔任過「玉山文學獎」評審的黃錦樹感嘆,由於該競賽內容的要求是以「書寫南投在地主題」為限,若是以其他縣市作背景的作品投稿,不論其優良性如何,都一律「出局」。這樣「畫地自限」的評審標準,其實也造成一定程度的「缺憾」;他認為,如果是一個好的投稿作品,就應該有得獎的機會,而不是一昧以「地域限制」來作評判標準。
同樣的情形,台灣目前的各大文學獎也普遍流行著。其中,文學獎常以「中華民國國民」身分作參賽資格的限制,黃錦樹表示根本不該出現;他強烈建議,如果要讓台灣的文學邁向「多元化」,應該是回復早期「不分國籍」的文學獎形式,只要內容是採以「華文」創作的,都擁有參賽的機會。台灣若是能在該部分展現「包容」,自然會有更多國外華語文學的參與,並能從中展現國家「多元並蓄」的文化優勢。
( 本文章已經過黃錦樹先生的評閱指正,非常感謝他的耐心與包容 )